成都的湿润梅香
- 2025-02-15 20: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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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 陈波
原创 - 176
成都的春天总带着湿润的梅香,我嗅出了那样的味道。这是1997年,我21岁,裹着褪色的牛仔外套,还没有女朋友,穷得一塌糊涂。
在人民公园的竹椅上,我泡着五元钱的盖碗茶,每天可以数到有多少泡桐花坠落湖面。直到成都姑娘梅子端着青瓷茶碗坐到我面前。
"你在看《楚辞》?"她翻开我膝头的书,指甲盖泛着贝壳般的光泽。我看清她的模样:齐耳短发被春阳镀成琥珀色,眼眸清亮如锦江初融的冰面。她指着书页上"朝饮木兰之坠露"的句子说:"你要想看成都平原真正的古意,该去西门外的易园转转。"
我们踩着三轮车的铃声穿过金牛路。西门城墙根下,卖麻糖的吆喝声渐远,转过青苔斑驳的牌坊,野蔷薇的藤蔓掀开一扇朱漆剥落的门。梅子推开门时,天色黄昏将至,锈蚀的铜环发出悠长的叹息。
大门里面的易园,荒草丛生,人迹罕见,充满聊斋味。“这易园,原本是清代一位姓易的状元宅子,据说是为他们先人修的阴阳宅”。
“什么是阴阳宅,我不太懂,”“这个嘛,”梅子手放在腮帮上,她回答我问题:“是这样的,我们成都平原,在很长的时期,先人去后,是流行缸葬的。也就是,用一口大缸,将逝去的先人以坐姿放入,然后埋入土中”。
“ 这和易园有什么关系,”我问。“关系大了,这位易姓的状元,觉得自己高中,是历代祖先的荫庇,就修了这宅子,将祖先埋入地下大缸挖出,按辈份陈列于园中中堂,日日以香火供奉”。
"这就是所谓阴阳宅,是生者与往生者共享的庭院。"她引我穿过月洞门,荒草间忽现九曲回廊。蜀绣般的苔痕在青砖上蜿蜒,绣球花丛里斜插着半截残碑,隐约可见"光绪壬辰科"的字样。梅子抚过龟裂的碑面,惊起几只碧色凤蝶。
"那很恐怖哦,你想想,外人进入宅子,碰见几十位生活在另一世界的祖先,是什么感觉?”“这个当然,喏!”梅子一本正经,他指了指我们正站立的一个堂门囗。这个中式堂屋,木结构的柱子都有点腐朽了!。我看见里面黑幽幽的,大大的香案上香烛忽明忽暗,香烛两边,各摆了八口人多高的陶瓷大缸。
正厅比庭院暗了三度光景。八口陶缸环列如星宿,梅子说这些是易氏历代祖先的居所。最年长的陶缸腹部裂着冰裂纹,青釉在香火明灭中流转幽光。我忽然注意到陶缸口沿都朝着天井方向倾斜,像在承接雨水。
"易状元中第后,把祖辈从土中请回人间。"梅子说话时,手指无意识绕着鬓角的碎发,"你看缸底的气孔,先人的魂灵可以顺着雨水游走庭院。"她蹲下身,裙摆扫过砖缝里新萌的二月兰。我这才发现每口陶缸底部都开着梅花形的孔洞,经年累月,根系从孔中探出,在砖石间织成隐秘的脉络。
后园的梅树正在谢幕。浅绛花瓣落在积水的老石臼里,打着旋儿沉入倒影中的歇山式阁楼。梅子说这叫听雨阁,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缺了半边脑袋,却仍保持着仰天长啸的姿态。我们坐在美人靠上,看雨丝在池面绣出细密的涟漪。
"易家人相信,祖先的魂魄会顺着梅根回到枝头。"她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放在我掌心。那抹残红还带着体温,让我想起昨夜在九眼桥看见的灯笼,也是这样摇摇晃晃地映在暗河里。
暮色爬上回廊时,梅子指给我看西墙根的六角亭。坍塌的藻井间垂落紫藤花瀑,石桌表面被苔藓蚀出山水纹路。她忽然轻笑:"你听过成都的泥土会呼吸吗?"不等我回答,便拉着我蹲下——湿润的腐殖土里,果然有陶缸的碎片与梅根缠绵,恍若某种古老的共生。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起来。梅子的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光斑落在她月白色的袜子上。经过柿子巷口时,她忽然说:"春天最适合看陶缸长出新芽。"我转头望去,她睫毛上沾着细密的水珠,像未及凝结的星子。我觉得成都的春天很软,是那种骨子里的。要不,怎么陶罐上,都能长出那么美丽的花。
作者简介:
陈波,1989年入伍,退出现役后笔耕不辍。军旅企业家,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