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日记（十三）

1979 年 2 月 28 日

担任117高地主攻任务的是七连。这是一个诞生于抗日战争时期的老连队，历经多次整编却原封不动保存下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个连队打过无数硬仗恶仗，和平年代的军事训练水平也属一流，在31师算得上战斗力最强的连队之一。

不过，七连这次却遇到硬对手，从早晨开始连续几次进攻都没奏效。当面之敌不愧王牌师的部队，战术技术显然比前几天交手的741团强得多。开战十来天，我们还没遇到这样的强敌，打了一天只拿下周边几个无名高地，而三营减员却不少，七连副连长吴伦沛在带领尖刀排冲锋时中弹牺牲，两个副营长伤亡各一。

1978年下半年，团炮连老连长袁梦华宣布转业，打响前被紧急召回前线，临时受命任三营副营长，一直坐镇主攻连，却在即将占领封土县城的战斗中牺牲了；另一名副营长石维成亲自带领连队冲锋，身负重伤后被战士们抢下来。

下午，三排一个轻伤员送下来，我急不可待地从他嘴里了解本连情况。

“三营伤亡大，咱们连别人都没事。”

按照命令，我们连三排在指挥所右前方无名高地展开，随时实施火力攻击。弟兄们呼哧乱喘地到达指定位置，屁股还没挨地，老周却指着山头左侧厉声命令：“别停，绕到那边去，快！”队伍绕过山头继续向前推进几十米。宋金平和代理排长龙向才都纳闷：老周向来谨慎，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还没来得及问，身后的无名高地已被炮火覆盖，弹着点正是预定的无坐炮展开地域，早一步到山顶的步兵没躲过，唏哩哗啦滚下来好几个，三排弟兄们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这个无名高地是个独立山头，极有可能是敌人游击炮的标定物，老周在山下就看出其中凶险。

1979 年 3 月 1 日

下午，意外见老乡蔡友华，我拉着他急切探寻战况。没有寒暄，老蔡立刻说起117：

27日三营打了一整天。久攻不下的原因，不仅因为王牌师那个加强连顽强，还有一个重要情况：从26日开始的大雨几乎一刻没停，能见度实在太差，主攻连把一个无名高地误判为主峰，刚刚报告占领阵地，很快被敌人压下来，等闹明白再次发起冲击，可就难上加难了。

92 团指挥所里，团长王干清接到军长越级打来的电话：“你那个三营行不行？不行就把营长拿下来！”难怪首长急，117高地是封土县城的最后屏障，已经拖了全军后腿，军区赋予11军的任务无法如期完成。

军长分明是在兴师问罪啊！语言之严厉表露出首长的焦虑。团长当然明白其中厉害“走，去三营！”

团长前沿督战，三营长带连队连夜发起冲击，却又受挫。

就在团长招呼三营长紧急部署下一轮进攻的时候，117 主峰突然响起几声爆炸，有人在山顶大喊：“排长——，我上来啦！”是新兵杨贵福。

机枪副射手杨贵福刚满18岁，是入伍一个多月的佤族新兵。上一轮进攻时，杨贵福在接近敌人战壕的地方被震昏，醒来发现战友不知去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阵地上只剩孤身一人。右手负伤，杨贵福左臂支撑身体一点点朝上爬，翻身躲进一个炮弹坑，接着又爬到战壕里，距离嘀嘀咕咕说话的几个敌兵不过七八米。机枪副射手不配枪，身上只有四颗手榴弹，小杨那股少数民族兵的楞劲儿上来了，摸出手榴弹朝说话声音处一股脑儿甩出三颗，炸起的石头土块差点把小杨埋住。工事里没了动静，剩下那颗又扔过去，洞里的敌人不知全被炸死还是炸懵了，一个也没敢钻出来。杨贵福高兴得大喊大叫，正在组织新一轮进攻的七连趁势冲上高地，堵着几个洞口一顿猛打，敌人死命固守的117高地终于拿下。

——不愧作训参谋，老蔡对117情况介绍得条理清晰。

  从班浮寨撤出战斗

1979 年 3 月 3 日

班浮寨是莱州省封土县的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巴莱公路东侧 两公里左右的山沟深处，离117高地三四公里。团指挥所设在寨南无名高地的反斜面，我选择东距指挥所200米长满毛竹的半山坡构建猫耳洞。趁弟兄们挖洞的功夫，我取出望远镜观察地形：坡下不远有条小溪，顺溪而上就是班浮寨。河边小路杂草稀少，说明经常有人到小溪活动。

后勤组没啥武器，我和司务长一人一支手枪，炊事班长一支半自动，文书张和东不知从哪弄来支怪枪。说这枪怪，是因为有脚架本该算机枪，却没有机枪弹盒而装着一尺长的冲锋枪弹夹，中国制造的56冲锋枪弹夹也能卡上，总重量超不过8斤。越南人的武器杂七杂八，估计这东西不是美国的就是苏联的，不过弹夹里却装着我们的56冲锋枪子弹。管它什么枪，毕竟晚上警戒有了件重火器。        

“越南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闲下来，我那股好奇劲儿又上来了。经请示，政治处同意我带人到寨子里“看看有没有违反群众纪律现象。”我喊上文书张和东，张开祥也寸步不离地跟上来。越北民居与金平十里村差不多，都是干打垒草顶。寨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提着手枪，张和东抱着那支怪枪，就近走进一家篱笆院。七八只饿急了的鸭子嘎嘎叫着围上来，屋里黑洞洞的，好一会儿才适应。让人惊奇的是，异国他乡的民居里，竟然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看来越南老百姓对中国还是蛮有感情的。冲这份感情，我们原封不动地退出来，顺手把房门和栅栏门关上——打完仗老百姓还要回来过日子啊！

1979 年 3 月 3 日

搞到几箱酸菜罐头，我决定就近送到三排去。

汗流浃背地爬上高地，见三排弟兄们正在嬉闹，一点也没显出大战后的疲惫。指导员老周叮嘱：“以后千万别送了，路上太危险。”邓爱和递过水壶：“喝吧，刚从山下背上来的。”

送我们下山时，邓爱和讲起找水的故事：

“这地方怪，只要老天不下雨，山顶上一点水都存不住，嗓子都冒烟了，压缩饼干卡在嘴里根本咽不下。我坐在几棵芭蕉树旁，闲着没事用枪刺在树杆上掏个洞，试着搞块含水的芭蕉心，没想到树洞慢慢渗出水来，并且越滴越快。我把水壶接上去，顿时响起美妙的嘀哒声。芭蕉好吃这芭蕉树的水可不好喝，不管好喝赖喝，总算能把压缩饼干顺下去。后来，副政委托人给指导员捎来个水果灌头，指导员当然不会自己吃，可二十多人怎么分？指导员下令，打开灌头每人尝一口：“从你开始！往下传。”我接过罐头闻一下，没好意思吃。几分钟后，那盒罐头传回来，基本原封未动。我把罐头递给指导员：“都不吃，再传也没用，不如掺上水搅合搅合，大家都可以吃到！”哪儿找水去？老办法，向芭蕉树要水，大家喝了一顿水果罐头树汁汤……”

  1979 年 3 月 5 日

这几天没大事，大家把挖猫耳洞当成消遣。吃罢早饭，我溜到司令部，想探听点消息。

见到老蔡我开门见山：“什么时候往前推？”

老蔡吃惊地瞪着我：“你没听收音机？”

“连队哪有那玩意！”

“新华社声明，3月5日开始撤军！”

我赶紧返回，违规让报务员把两瓦电台调到收音机频道，广播里正在重播：“中国边防部队自2月17日起被迫自卫还击，现已达到预期目的，自1979年3月5 日起，中国边防部队开始全部撤回中国境内。中国政府重申，我们不要越南一寸土地，也绝不容许别人侵犯我国领土……中国边防部队撤出以后，不得再对中国边境进行任何武装挑衅和入侵活动……”最后留下一个伏笔：“ 如果出现上述情况，中国方面保留继续自卫还击的权利”。

中国政府早就公开宣布，自卫还击是有限的“教训”之战，不会持续太长。不过，这也未免太快了，昨天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下一仗，坦克肯定派上用场了，往南一马平川，说不定坐汽车开进。”此判断严重失误！

纵观古今战史，战胜方一般不会主动回撤，更不会宣布不占对方领土。我相信，大概全世界都没想到现在撤军。

要撤就尽快吧！下午我又去找老蔡。“啥时候撤？”

老蔡说：“没准还有仗，打散的敌人正在聚拢。”

我一惊：“哪个方向？”

老蔡在图上一点：“班绕散！”

——

仗不打了，也就不往下写了。宣布撤军是3月5日，11日才回到十里村。回撤途中的班绕散之战是个漂亮仗，击毙敌少校以下317名、俘虏5名，只不过那是91团的战绩，我们连的一排奉命赶过去，却只扫了个边。 一排长丁克明气得咬牙：“好仗都让他们打了，我们干赚一场辛苦！”

此后一段时间是大战后的休整，无非是迎接慰问、接受采访之类的琐事，再以后就是撤回营房评功评奖。

说到评功，必须多说一句：我们82无坐炮连荣立集体一等功，全团唯一！

 【 作者简介】许向斌，网名：号兵， 河北唐山人，1970年12月入伍，服役于步兵第92团，1979年参加自卫还击作战，1984年参加者阴山作战；历任82无坐炮连副指导员、指导员，营副教导员；1986年退役，历任中共唐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市社科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