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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

2025-04-09 07:41:00
杨程晧
原创
82


      冬天的夜晚总是安静的,虫鸣从惊蛰一直到秋末,在北风四起的冬天,确实也该歇歇了。安静的夜晚,总是会让人想起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或者准确来说,孤夜才是勾起那些回忆的原因。

      源自寒夜的风总是能撩动回忆,也总是能吹动回忆里的人。我这尚且不算长的一生算是见过不少人了,亲近也好,疏远也罢,或为朝朝暮暮,或为匆匆过客,总有一些人会留在心间,尚能寄语问候的还好,可是对于有些人,已经永远的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了。

      忽然想到,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也是在冬日。具体的天气记不得了,但是巴渝山区的冬天,总是烟雨朦胧的,我想那天应该也是这样的天气。从那个少年的我的记忆里,她总是佝偻这本就不高的身躯,年轻时无论是再大的艰难困苦都不曾被折服的腰,终是抵不过无情岁月的消磨,不过我却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对岁月的畏惧。那天,那个下午,她就坐在那个屋子里,微笑的看着我下车,然后走到她的面前,用稚嫩的声音叫她一声外婆。

      或许在父母眼里的调皮捣蛋在外婆那一辈的人眼里就不算什么了。我在去到那楼宇之间之前,在外婆身边生活了两年。那时候生活在山上,准确来说应当是一片果园中。家门前便是整片的桃林,往下走,穿过横亘在山腰的一条国道,沿着一条向下的长长的阶梯两侧,种的全是柑橘树,而山脚的另一侧,是一个相对比较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面则是种满了枇杷。就在这偌大的园子里,我疯跑了两年。站在家门口就可以俯瞰整个山谷,以及那远处的铁路高架桥,那个小小的我知道,我便是从那条铁路来到的外婆身边的,而母亲也会从那条铁路回来过年。

      从冬月开始,山谷里的枇杷渐渐开花了,白花黄蒂,连绵锦簇,浑不似冬月间的花,它们在巴渝寒风的山谷中静静开着,不疾不徐,一直开到来年春三月。春三月是桃花、李花的天下,春风不语烟水寒,桃李花满山,李子树也在这个季节开花,不过那个园子里并没有种李子树。而在桃李还远未凋谢的四月,山下的柑橘树也开花了,细小的白花犹如漫天繁星,闪烁在深绿色的叶间。正是东君兴起时,任谁走过这园子,都会沾染几朵春天的盎然。外婆喜欢春天,至少我觉得外婆喜欢春天,每到园子里和山间的花开时,她总是会站在园子边,手扶着栏杆,默默的看着,若有时间,我也会陪着外婆看一看这繁花似锦的春天,或许我喜欢驻足世间景色的习惯便是在那时候养成的吧。那时候,外婆问我:“你说,你妈在那大城市里能看到这么多的花吗?”

      大城市里啥子没得?听说那里有公园,公园里啥子花都有。

      那些花有这儿的好看吗?

      肯定啥!不然我妈为啥子要在那里上班呀?

那个时候,那个小小的我能够理解的事情并不太多,后来,等我慢慢长大,我才渐渐明白,外婆是想我妈了,想她的女儿了。

      而我也不禁想起,在我离开外婆后,尤其还走得那么远,春风一次又一次吹进那巴渝山地里的时候,外婆是不是也像这样扶着栏杆,在这烂漫的春花里,想念起我。

      山里的生活是不缺水果的。从三四月份的樱桃开始,到冬日间柑橘,总不间断。依稀记得二舅家有种樱桃。二舅家在对面那座山上,差不多与这个园子正对着,山中也种了很多的水果,每每有水果成熟时,都会拿一些给外婆品尝,除了冬月间的柑橘外婆会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一部分以外,其他的像是樱桃,五六月份的枇杷,七八月份的李子、西瓜,八九月份的桃子,基本都是进了我和表哥的肚子。当然我们也能吃到一部分当季的柑橘,只是外婆说,剩下的过段时间再吃,等一等,等到过年了,等到母亲他们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吃。

      母亲他们回来自然是会说,让外婆自己吃,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能买到了,别放着放着放坏了。

但是外婆总是觉得,自己家里人种出来的,要比街上卖的好吃,或许她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那几个柑橘,她知道,当柑橘成熟的时候,就意味着离自己的孩子们回来的时间不远了,而经历过那些饥饿年代的她,总想着给自己的孩子们留些吃的。

      对于那个小小的我来说,柑橘成熟时,除了有可口的柑橘可吃以外,更多的意味着假期的到来,孩子的世界,向来简单直接。而对于现在的我,每当我在街边的小摊上看到柑橘,便是会不经意的想起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总是会微笑着看着我的老太太。

      两年时间真的是太快了,转眼间,我也去到了那楼宇之间,和母亲一起。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外婆所挂念的人又多了一个。

      总感觉楼宇之间的日子过得不快,但是每次当你有意识的去回想时,时间总是向前走了一大截。由于那年春节我们并没有回去,所以当我再一次见到外婆时已经是来年的暑假了。

      还是一个下午,我从机场回到那座山里,那个园子里。七月的山间芳菲已尽,不过草木倒是枝繁叶茂,到处都是养眼的绿色。我到家时太阳已经微微偏西,外婆就站在原来我们一起看山花的栏杆边,仍然微笑着看着我,还是一样佝偻着身躯,不过这回手里多了根不知道哪里捡的木棍做拐杖。我们一起进屋,屋内的布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时光流过的痕迹却在逐渐加深,在灶台、餐桌、碗筷、水壶上。不过有些东西还是不会变的,比如墙角二舅送来的西瓜和李子。

      当我再一次奔跑在这园子里的时候,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觉得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对于这个园子似乎有着很大的变化。可是具体有什么样的变化我又说不说出来,毕竟树还是去年的树,草也是去年的草,能有什么不一样呢?许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再一次回到这个园子,在那个芳菲满天的季节,我又一次站在了当年与外婆看桃花的那个栏杆边,身后似乎有谁的声音在回响,可回头却谁也没有见到,只有几片春风卷起的花瓣,我想,在那回响里应该会有不少的人吧,其中肯定有已经无法再见到的外婆。

      那年,那个夏天,是我在那个园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在我再次去到那楼宇之间上学时,外婆跟着大姨一家搬到了镇上,离开了这座果园,就在那个西风四起、硕果挂枝的秋天。

之后的每年过年就是回到镇上的大姨家。

      后来,母亲越来越忙,我也越走越远,去到了海的另一边。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再一次回到了镇上,回到了外婆的身边。镇子上变化很大,盖起了很多高楼、工厂,流过小镇的河流渐渐失去了曾经的清澈,来来往往的货车走的匆匆忙忙,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扬尘,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似乎已经让我不太认识这个小镇了。不过外婆一如既往,站在阳台的栏杆边上,看着我从嘈杂的街道,走进单元门口,走进家门,带着一身的灰尘与浮躁,她还是那样的佝偻着身躯,拄着一根合金拐杖,岁月在她身上流过的痕迹越发的重了,不变的仍是那一抹看着我进家门的微笑,在那一刻,我仿佛还是那个初次从那山林里走出来,怯生生的叫她外婆的那个孩子。当然,在她眼里,我从来都是那个孩子。

      同样是夏天,同样有西瓜、李子,不同的便是已经没有那个可以让我到处乱跑的园子了。当然,我也过了在外面疯跑的年纪了,不过看不见那些花木野草,总觉得有些遗憾。外婆端出煮好的馄饨,她仍然记得我喜爱的食物,而数量却是出奇的多,她总是念叨着,我太瘦了,应该多吃点,她以为国外的伙食不好,我吃不惯。她也因为我的一句最爱吃外婆包的馄饨而每次在我要回去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包满满一冰箱的馄饨。

      小镇依国道而建,所以是周边相对最为繁华的镇子了,很多其他小镇的人也会到这里来做一些小生意,或是采购一些商品,再加上经常奔波在国道上的哪些大大小小的车辆,使这个小镇充满了尘世间的喧嚣。大姨家并不临街边,沿着国道往小镇走,在刚入小镇的街道后左转,有一条上坡的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是当时小镇唯一的一所中学,而大姨家就在中学大门口的对面,虽然这里离小镇的主干道也不远,不过这条小巷仿佛被遗留在了时间之外,少有喧闹能够传递到这里,一切都相对安静。只隔了一条马路,却仿佛是两个世界。那时候的我总爱去街上逛逛,因为这个小镇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需要我花一些时间从新认识它,而每次逛完回来,走在小巷上时,抬头总能在阳台上看见外婆的身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栏杆,有时看着我们微笑,有时默默地盯着那空荡荡的中学校园。我也曾劝说外婆跟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她总是以年纪大走不动了为理由拒绝,然后等我们都出去后一个人去到阳台,默默地望着外面的小巷和学校,那时候我总觉得外婆是在等待些什么。后来我才想明白,外婆在等柑橘成熟的季节,在等栏杆外再次变成那片桃花林,也在等那炎热夏天的到来。

      外婆等到了柑橘成熟的时节,也等到了那栏杆外的桃花林,却没能等到夏天的到来。

      曾经觉得自己还远未到面对死亡这一话题的年纪,就算母亲他们聊天时提到某某亲戚去世时,我的内心也并不会出现什么波澜,可当有一天,母亲将外婆离世的消息告诉我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那年年末,正是柑橘上市的时节,母亲因故不能回家过年,而我也身在海外,无法回去。外婆知道后也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走到阳台,看了看外面一如既往烟雨朦胧的巴渝山地冬天的天空,淡淡的说了一句,今年的冬天怕是有点冷呢。当时在屋里烤火的表哥和大姨并没有在意,他们只觉得每年冬天都冷。应当是过年的那几天,外婆突然病重,住进了医院,紧接着医生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接到此消息的母亲立马赶了回去。说来也是神奇,就在母亲到的那一天,外婆的病情开始好转,没过几天就出院了,当时母亲他们还开玩笑说,外婆是在装病,想让母亲回去。可是我却觉得,身为孤身一人在那楼宇之间奔波的母亲,外婆最小的女儿,确确实实也是外婆的救命良药。

      最终,外婆等到了柑橘成熟的季节。

      来年春天,外婆旧疾复发,几次进出医院。被病痛反复折磨的外婆在最虚弱的时候突然对大姨说,想去三舅家看看。这使得大姨大惊失色。三舅是外婆最小的儿子,这些年来一直与家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有些矛盾,所以很少走动,几次外婆病重也很少见到他们的身影。而外婆突如其来说想去三舅家看看,这让大姨、母亲和二舅都以为外婆是真的要不行了,想在最后的时刻见一见自己最小的儿子。大姨说让三舅他们过来,现在外婆的身体不好,到乡下去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可是外婆仍然坚持。最后大家拗不过外婆,便带着外婆去到了三舅家。

      三舅家就在原先那片果园下边不远的地方。三四月份的光景,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外婆说想去园子里看看。自从大姨不在果园里工作之后,外婆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园子,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突然说想去园子里看看,这又不禁让大姨心里一紧。再次进到园子,再次来到曾经驻足过的栏杆边,东风又让果园穿红带粉,连绵的桃花很能醉人,此山间的桃花年年盛放,而在此驻足的人,似乎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又到了该要换人的时候了吗?外婆侧头看向身边,似乎在期待着谁的面容,不过她终究没有看到,只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过。

      沉默良久后,外婆向身后的大姨问起了远在海外的我过得怎么样,可是大姨并不怎么知晓我的情况,便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跟外婆说我在国外挺好的,这段时间在上课,不能回去看他,等到夏天,等放暑假的时候就可以回去看她了。听到此处,外婆那本有些浑浊的眼中似乎突然有了光。

从三舅家回去后没几天,外婆的病症就全好了。

      她再一次见到了那栏杆外满山的桃花林。

      于是,她开始期待那炎热的夏天。

      六月末的西海岸,是洋绣球开至荼蘼的时候,紫色、粉色的花瓣纷纷开始脱离花球,蛰进土壤里,等待下一个春天。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的来信,说外婆去世了。说到底我还是太早面对这个话题,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言语来回应这个消息,只是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走过了柑橘成熟后的严严寒冬,见过了烂漫三月满山的桃花,最终却倒在了炎炎夏日的门口,倒在了西瓜、李子还未完全成熟的时节。

      当我回到国内时,母亲他们已经料理完了外婆的后事,回到了楼宇之间,我也是落地在这里。母亲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外婆,外婆就埋在二舅家后面不远处,正对着那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园子。我摇了摇头,说算了,懒得折腾了,既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那就不要去执着了。之后在这楼宇之间停留了一阵,又飞去了海的另一边。

      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到过外婆的坟前,不是不能,而是不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满山桃花映衬下的茕茕孤坟。不过,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站在外婆的坟前,看着那满山的桃花,与她好好地聊一聊这些年的这些事情,聊一聊我这一颗脆弱而又敏感的内心,聊一聊这世间的楼宇、日月、天地……一定会的。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赶了回去,为外婆叩开了那扇炎炎夏日的大门,她一定有很多话对我说吧。

      我回来了,外婆。

我一直在等你。总算等到你回来了。人一老了啊,就开始等很多人了,想着跟很多人见一见,哪怕是最后一面。就你跑的最远,所以就是你最后了。

      你胡说什么呢,你身体可好着呢,一定长命百岁!

      你妈是我最小的女儿,你也是我最小的外孙,我当真是为你们操心的命,一个到现在也没想着再成个家,一个又跑得那么远,俩人一年都不一定能见着一回,这我哪里放心得下。

      你是家里的福星,有你在,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的。

      你还记得那两年,生活在园子里的时候吗?春天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多好看啊,冬月间的柑橘也好吃,可惜再也看不到、吃不到了。

      怎么会呢,明年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桃花,一起去摘柑橘。

      我记得原来的你就像那山间的清风,怎么这次回来却是死气沉沉?

      就像时光在你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它同样也没有饶过我,在这方面,它倒是显得残忍的平等。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它将施加在你身上的岁月,渡给我,这样的话,我也不用这样,在梦里与你相见。我留下了眼泪。

      山间的清风不应该流泪,应当去记住每朵花的香。外婆微笑着看着我,就像那年,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微笑。只是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最终消散,根本不给我伸手去抓的机会。

我眼角带着泪痕醒来。

      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母亲说在外婆去世的那个时刻,她仿佛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她说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仍然需要母亲的怀抱,只要外婆在,不管在哪里,她都觉得安心。可是就在外婆撒手人寰的那一刻,她的心空了,她成了一个没有妈的孩子。说起来,对于母亲来说,也许在从一刻起,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作为孩子的身份,还失去了一个可以试图欺瞒岁月流逝的理由,因为在这世间已经再也没有人叫她幺女了。

      我不知道同样曾经身为女儿的外婆,在面对自己母亲去世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或许经历过战乱年代的他们,会在生死这件事情上看得相对平淡一些,但是在面对父母离世后,自己也将慢慢走向衰老,走向归途,走向死亡的这种无处言说的恐惧,应当是不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正如那时的母亲,也正如未来的我。

       多愁善感的我向来是悲观的。我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面对这样的事实,而对于我的下一代,他们也同样会在我所觉得的遥远的未来面对这些事情,这是人类生老病死的常态,璀璨如自诩地球主人的人类,在面对这口架在每个人脖子上的岁月长刀,也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或许人类终是无垠时光中的短暂一瞬,毫无波澜。

      但是毫无波澜吗?

      在外婆离世后的无数个孤影无眠的夜里,我总是在思考,在那遥远的将来,当我在面对母亲离世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应当怎么办,我试图从天上闪烁的星光中寻找答案,那里曾是外婆呼唤我的地方。我也总觉得外婆还活着,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注视着我,注视着这一片星光照耀的苍茫大地,或许我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去到,哪怕有一天,我垂垂老矣,所要去往虚无的路也定然不是那个地方,所以我只能默然,抬头往不知道的地方望去。

      我知道,我终究会忘记很多事情,可能随着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人的离去,这世间便大概率不再会有人记得外婆他们那一代的人,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时间的长河划过人间,将我们带入现实的同时,注定也会将一些人带离现实,无论人们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可能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在这四下寂静的夜里,缅怀。

      冬夜的寒风真是刺骨,这不仅仅是肉体上的刺骨,灵魂上也是一样,只消一丝一缕,便能将记忆深处那些蚀骨的片段都搬来眼前。

      是啊,我想念桃花,想念盛夏,想念柑橘,想念我的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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