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日记(九)咋就成重伤员啦?
- 2022-02-25 13:07:00
- 号角诗社 许向斌 原创
- 1297
1979 年 2 月 24 日
深夜,靠在田埂上,闭目将昨天受伤后的经历捋了一遍。
炸我那颗炮弹并不大,昏迷没多久。醒来时,头部连带左眼已被包住,传来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我揉开血浆糊住的右眼,第一眼见到卫生员张开祥,心里踏实许多。张开祥帮我挪开压在腿上的杂物,凑在没包住的右耳边说:“气浪把你从墙洞推进来,伤口已经包扎了。”
我定了下神,挣扎着坐起来:“眼睛怎么样?”
“不知道。”张开祥回答。
“连队往哪个方向去了?”
“光顾包伤口,没注意。”
我指着不远处躺着的一个战士:“他怎么样?”
“牺牲了,好像是一机连的。”
当务之急是找连队。手上没有地图,回忆打响前研究地形留下的印象,当前所处位置应该是104
主峰向公路延伸的山梁。巴莱公路在西面,漏网之敌顺山脊向公路逃窜,如果贸然往西说不定误闯敌群;正南的高地还在敌人手里,上午封锁“鲨鱼脊”的机枪就是他们打的,连队不可能去那边;向北当然安全,但绝不能——那是祖国方向,向北一步就意味着退缩!况且,北侧的地雷肯定不少。
我决定回主峰!张开祥搀着我原路返回。
过火的飞戟
草一片漆黑,被机枪封锁的“鲨鱼脊”消停了,倒下的两个战士已被运走。
爬上主峰,一连指导员邓泽富正忙着组织防御,见我满头是血猛然一愣:“老许,负伤啦?重不?”
“没事儿。”。
邓泽富是四川大竹县人,比我早一年入伍。他拍拍一个战士的肩膀:“到那边再挖个掩体!”随后把我塞进刚挖好的猫耳洞:“放心吧伙计,有我在就有你在!”
说话间,敌人又打来几发炮弹,其中两发没爆却激起一片烟尘。不知谁喊了声:“毒气弹”!大家手忙脚乱取出防毒面具。直到这时才发现防毒面具找不到,大概包扎时弄丢了。张开祥摘下戴好的面具,转身套到我头上,然后撕开个急救包,从水壶倒水打湿纱布垫,用三角巾系住鼻子和嘴。
我俩趴在地上,脸部紧贴地面,好一阵才知道是场虚惊——两发哑弹!
我闭眼蜷在洞里冥思苦想连队的去向。太阳快落山时,邓泽富的头伸进洞口:“老许,帮你问过,营部也不知你们连的位置,高地打下来就不算我们的配属分队了。”
我不甘心:“让他们再问问司令部?”
邓泽富一脸无奈:“今天实在没法,等会儿副营长去开会,准备把我们连的轻伤员带下去,你跟着一起走”
张开祥扶着我,跟在十来个伤兵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顺沟向下走去。
天渐渐暗下来,沟里黑得更快。一营几个伤员伤势不重,都想在天黑前赶到卫生队,没多久就甩开我一大截。我左眼包着急救包,眼镜不知去向,磕磕绊绊十分缓慢,不知不觉脱离了队伍,只剩张开祥我俩。真难为张开祥,本来小臂肌肉萎缩就使不上劲,这边还得拉着我。
约莫一个多小时,张开祥压低声音说:“沟里有水,歇会儿吧。”
我侧过没包住的右耳,果然听到哗哗水声。
灌满水壶坐下,抬头四处张望,发现往下两三米处好像躺着个人。我掏出手枪,张开祥过去摸摸,转回头说:“死的,应该是自己人。”
我走过去,借着水洼的微弱反光,只见尸体没有上衣,腿上打着绑腿,足穿防刺鞋,毫无疑问是我们的烈士——越军不打绑腿,也没有防刺鞋。我又仔细分辨一阵,这张脸似乎见过,像是二连的一个四川兵。张开祥蹲在烈士遗体旁判断:“可能是受伤找水遇到敌人,上衣被剥去领赏了。”
战前听说过,越军打死对方人员都设法剥去上衣,凭衣服上的领章领奖。张开祥的分析不无道理,这地方危机四伏,必须加倍警觉。我悄悄掏出一颗子弹装进上衣口袋,万不得已时留给自己,张开祥解开烈士身边的雨衣盖在遗体上。
无法看清手表,估计是晚上八九点钟,明显感到地势转为平缓,好像是收割后的稻田,看来已经下到山脚。如此瞎闯十分危险,张开祥建议在稻田里休息一下。
负伤后一直没感到疼,坐下来却浑身无力,头上的伤口开始一鼓一鼓地向外胀。张开祥摸摸我前额,低声说:“副指导员,好像有点发烧,打一针吧。”闭灯注射是卫生员平常训练的基本功,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不知过了多久,张开祥把我摇醒,摆手不让出声,紧贴我右耳悄悄说:“那边好像有人说话。”我打开手枪保险,侧过右耳分辨,果真有动静。
张开祥匍匐在田埂上,用越语喊了一声“诺松空叶!”对面立刻静下来。我分析,这个位置地形开阔,越军特工一般不会利用这种地形偷袭,估计不是自己人就是趁天黑回家拿东西的老百姓。肃静几秒钟后,我压低声音补一句汉语:“出来!不出来就开枪啦!”
或许熟悉我的口音,对面回话了:“是我,一营部的。”悉悉索索过来俩人,其中一个认识我,是一营的步谈机员。
“你们怎么在这儿?”
“腿负伤了,下来时没跟上。”回头指着另一个伤员:“他本来能跟上,因为等我才掉队了。”
两个兵一个小腿伤一个大臂伤,趁张开祥摸索着给他们检查伤口的功夫我问:“步谈机还能用吗?”
“刚才修了一下,开机没敢通话。”
我大喜,指示步谈机员开机,用密语向一营报告:“82无副政指头部负伤,现在104
主峰正北山脚,共三名伤员。”
没几分钟收到回复:“已报团指,请自行向公路靠拢,派担架去接。”四周一片漆黑,鬼才看得见公路。
“别急,今晚在这儿休息。”我轻声嘱咐。两个伤员老老实实靠着田梗,没过几分钟还响起小呼噜,气得张开祥不时捶两下。
天大亮了,我仔细判定周边地形,公路应该在正西方向。直到这时,张开祥突然想一件事:“副指导员,眼镜在你包里。”我连忙摸出眼镜,一个镜腿挂住右耳,另一个镜腿插在左边急救包上,张开祥撕个布条,帮我在后脑勺把俩眼镜腿拴在一起。
“带好东西,我们向公路靠拢,沿途听我指挥,步谈机开机,没我命令不准联络……”我向两个伤员交代几句注意事项,互相搀扶着向公路方向缓慢前行。
大约半小时,遇到前来接应的民兵。我吩咐:沿山谷向上几百米的小溪旁有个烈士,去一副担架把他运下来。另两副担架抬上一营的伤员,我用不着,腿脚没事儿。
团卫生队的救护站设在公路拐弯处土坎下,一群人跑来打招呼,军医朱富没管担架上的伤员,急忙扶我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摆弄好一阵子才说:“伤口包得挺好,基本上没感染,到医院再拆急救包吧”。
朱富我俩是同年入伍的老乡,他边给那两个伤员检查边与我聊:“急死我们啦。有人看见你头部负伤,后来又说牺牲了,我一直留意,看抬下来的烈士里有没有你。”
“伤不重,快帮我问问‘82
无’在哪,抓紧时间回去!”
“那可不行!头部伤必须后送,这是规定,送到这儿的伤员一旦出事,我们卫生队是要负责任的。”随后又加上一句:“别看现在好好的,说不定里面还有弹片,脑组织一旦被弹片损伤,会有生命危险,可真不是吓唬你。”
我知道拗不过他,只好对张开祥说:“我到医院取出弹片就回来,你先在卫生队帮忙,有连队的准确消息再回去。”
一营两个伤员已上车,朱富和张开祥推推搡搡把我塞进驾驶室,汽车一直向北开去……
师医院坐落在那发大桥北侧,就是二排打响第一炮的芭蕉林附近。汽车在几顶帐篷前停下,一男一女两个兵扶我走出驾驶室。
也巧,想不到这地方还有熟人。
当兵八年没闹过大病,压根儿不知医院门朝哪儿开。不过,师医院确实有个熟人,就是眼前这个女兵。我怕认错人,先试着问一声:“是王蓉吗?”她惊讶半天没认出是谁。难怪,没戴军帽的光头上裹着个急救包,满脸脏兮兮的,眼镜腿拴在后脑勺上,如此狼狈谁能认出来?无奈,只好自我介绍:“还记得剑川的收发室吗?”王蓉这才醒过神:“哎呀,怎么是你?你们司令部也遭炸啦?”顾不上多解释,只简单回了一句:“我下连队了,在82
无坐炮连。”
认识王蓉是1977年,她到我们团协助卫生队搞化验,每天下午肯定在收发室门前守候,为了早两分钟拿到家信,少不了与我这个收发套磁。
王蓉紧着招呼人,医生们把我扶上床。我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手术台上踌躇:“这一身泥,别把床单整脏了!”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叱责:“别说话!打麻药可疼啊!”
这话多余得,难道小针头比弹片还可怕?打完麻药,耳边叮当乱响,没几分钟就取出了弹片。随后,有人端来一碗米饭,还有白萝卜炒腊肉。
上顿饭是前天晚上吃的,算起来有40多个小时了,这会儿也顾不得吃相,管它生熟凉热一股脑往嘴里塞,边吃边回答提问。
不知不觉睡着了,十多天没沾床板,这觉睡得踏实,被推醒时天已擦黑。一个护士提着我的挎包和水壶:“把东西收拾好,等会儿来车转送60
医院。”
听这话我急了:“伤口不是已经处理了吗?有方便车我马上回连队!”
医生护士七嘴八舌解释,王蓉也跟着劝:“头部伤属重伤员,必须马上后送。60
医院就在金平,没事再回来嘛!”
转来转去咋就变成了重伤员?天色已晚,又搞不清连队的方位,今天是回不去了,先到60医院睡一觉再说!
【作者简介】许向斌,网名:号兵, 河北唐山人,1970年12月入伍,服役于步兵第92团,1979年参加自卫还击作战,1984年参加者阴山作战;历任82无坐炮连副指导员、指导员,营副教导员;1986年退役,历任中共唐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政府新闻办公室主任、市社科联主席。